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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ssionate and serene, profound and simple, affectionate and proud, subtle and straightforward"

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把舒伯特的冬之旅重新听了一遍,被其中一首歌的歌词吸引住:

Manche Trän’ aus meinen Augen
Ist gefallen in den Schnee;
Seine kalten Flocken saugen
Durstig ein das heiße Weh.

Wenn die Gräser sprossen wollen
Weht daher ein lauer Wind,
Und das Eis zerspringt in Schollen
Und der weiche Schnee zerrinnt.

Schnee, du weißt von meinem Sehnen,
Sag’, wohin doch geht dein Lauf?
Folge nach nur meinen Tränen,
Nimmt dich bald das Bächlein auf.

Wirst mit ihm die Stadt durchziehen,
Muntre Straßen ein und aus;
Fühlst du meine Tränen glühen,
Da ist meiner Liebsten Haus.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Wasserflut,中文通译为“洪水”,我觉得并不准确。也有人取诗的意境,译为“泪河”,算是差强人意。

舒伯特冬之旅在国内还是蛮有名的声乐套曲,这首小诗的中译也很容易找到,我从豆瓣上摘录一个版本:

我眼中的泪水,
滴滴洒在雪地上;
冰雪却吮饮着,
我燃烧的悲伤。

大地返青的时候,
会吹来温暖的和风,
会融化深深的积雪,
会打破坚硬的冰封。

雪花啊,你懂得我的渴望,
告诉我你要奔去的方向!
还是随着我的泪水,
顺着小溪流淌。

它会带你经过村庄,
穿过喧闹的街道。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
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我读完了这首小诗,首先联想到的是《简·爱》里绝望的哀叹:

The waters came into my soul; I sank in deep mire: I felt no standing; I came into deep waters; the floods overflowed me. (诗篇 69:2)

《冬之旅》原是德国诗人威廉·穆勒的诗作,写的是一个失恋者在冬天里的孤独旅行。通常认为,诗作中失恋的主人公就是作者自己。舒伯特写作这部声乐套曲时已然罹患梅毒,大概自知时日不多。两个忧郁晦暗的灵魂遇在一起,造就了这部深沉的悲歌。我听着这首歌,感觉也像简·爱一样“sank in to deep mire”。

人是喜欢悲歌的。古希腊酒神祭典上,演的是《俄狄浦斯王》这样崇高壮美的悲剧;贝多芬的《英雄》,最感人至深的是第二乐章的葬礼进行曲;中国古代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说法;杜甫的诗歌为人传诵,后人誉之,也只用“沉郁顿挫”四字。

最近读朱光潜的《诗论》,里面提及尼采《悲剧的诞生》,解释了这种艺术现象。我摘抄一段朱先生的评论如下:

宇宙与人类生命,像叔本华所分析的,含有意志(will)和意象(idea)两个要素。有意志即有需求,有情感,需求与情感即为一切苦恼悲哀之源。人永远不能由自我与其所带意志中拔出,所以生命永远是一种苦痛。生命苦痛的救星即为意象。意象是意志的外射或对象化(objectivation),有意象则人取得超然地位,凭高俯视意志的挣扎,恍然彻悟这光怪陆离的形象大可以娱目赏心。…… 他们转移阿波罗的明镜来照临狄奥尼索斯的痛苦挣扎,于是意志外射于意象,痛苦赋形为庄严优美,结果乃有希腊悲剧的产生。…… 人生世相充满着缺陷、灾祸、罪孽;从道德观点看,它是恶的;从艺术观点看,它可以是美的,悲剧是希腊人从艺术观点在缺陷、灾祸、罪孽中看到的美的形象。

朱先生又说:

诗是情趣的流露,或者说,是狄奥尼索斯精神的焕发。但是情趣每不能流露于诗,因为诗的情趣并不是生糙自然的情趣,它必定经过一番冷静的观照和熔化洗练的功夫,它须受过阿波罗的洗礼。

《冬之旅》恰是这种经阿波罗洗礼的狄奥尼索斯精神的绝佳体现。诗篇在讲爱情失却的忧伤,却借题于“冬之旅”,在对冬季风物的描写中投射入自己的感慨,亦即“转移阿波罗的明镜来照临狄奥尼索斯的痛苦挣扎”。诗篇清新宁静,不着痕迹,却感人至深。舒伯特的音乐,也多反映德奥民歌的这种风格,寓丰富的情感于古典主义音乐的技法之下。没有华丽的技巧,但想要揣度音乐发展的微妙意图,却往往要下一番苦功。

此般精妙,若与歌剧对比,则更为明显。同样是慨叹失恋的悲哀,鲁杰罗·莱翁卡瓦洛的歌剧《小丑》中咏叹调Vesti la giubba的唱词是这样的:

Recitar! Mentre preso dal delirio,
non so più quel che dico,
e quel che faccio!
Eppur è d’uopo, sforzati!
Bah! Sei tu forse un uom?
Tu se’ Pagliaccio!

Vesti la giubba e la faccia infarina.
La gente paga, e rider vuole qua.
E se Arlecchin t’invola Colombina,
ridi, Pagliaccio, e ognun applaudirà!
Tramuta in lazzi lo spasmo ed il pianto
in una smorfia il singhiozzo e ‘l dolor, Ah!

Ridi, Pagliaccio,
sul tuo amore infranto!
Ridi del duol, che t’avvelena il cor!

我没有找到中译,这里从Wikipedia摘录一段英文翻译:

Recite! While in delirium,
I no longer know what I say,
and what I do!
And yet it’s necessary… make an effort!
Bah! Are you a man?
You are a clown!

Put on your costume and powder your face.
The people pay, and they want to laugh.
And if Harlequin shall steal your Columbina,
laugh, clown, and all will applaud!
Turn your distress and tears into jest,
your pain and sobbing into a funny face – Ah!

Laugh, clown,
at your broken love!
Laugh at the grief that poisons your heart!

单看唱词,大致也能体会其中差异:《冬之旅》多移情于景,《小丑》则直抒胸臆。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首咏叹调,是在听帕瓦罗蒂1989年演出时录音的时候。帕瓦罗蒂对这段咏叹调的演绎,感情十分饱满,把一个在命运浮沉中仍要强颜欢笑的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咏叹调结束时乐队奏响第一幕终曲时,小丑对镜化妆时的几声抽泣,可谓锦上添花。然而跟迪斯考的《冬之旅》演绎比起来,这种直白的情感表达,似乎略显“生糙自然”。当然,歌剧和艺术歌曲,本身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并无高下之分。我更愿意把两种表现形式理解为美的两种不同形式,一种是更接近酒神精神的,受意志与情感支配的美;一种是更接近阿波罗的,受意象和理性支配的美。这样看来,歌剧发源于意大利,艺术歌曲(其名称Lied即是德语“歌曲”)发源于德奥,大约也非偶然,与两个民族的性格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东方民族历史悠久,艺术里理性的气息往往也更重,中国古诗词里借景抒情的例子比比皆是。徐志摩的新诗,虽不再受旧有艺术形式的束缚,但对超然的、纯意象的美的追求却没有停止。《志摩的诗》第一首《雪花的快乐》,几近此境。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泪河》中,诗歌前两节写意象,后两节把情趣投射于意象。《雪花的快乐》里,“投射”的过程第一句就完成了,此后则都是对意象的描写。然而,情趣又在作者的描写里表现出来:“幽谷”是冷寞的,“山麓”是凄清的,至于街也只是“荒街”,走在上面只是“惆怅”,而只有爱人的“柔波似的心胸”是雪花的方向,至于最后消融其中。这印证了《诗论》里朱光潜关于意象和情趣辩证关系的讨论。徐志摩选取意象之纯熟,令人惊叹,而最后从“飞飏”到“消溶”的转变,也十分巧妙,看似自然的安排,背后却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强烈情感。寓强大张力于云淡风轻之间,这样超然的诗,如茅盾所说,“非徐志摩不能作”。

这首诗被台湾作曲家周鑫泉谱成合唱曲,从最基本的C调开始,在主题发展的过程中用了四次转调表现诗歌微妙的色彩变化,到了末尾,虽然回到C调,和弦已经从最开始的主三和弦移到了变和弦上,张力大大增强。我在大四时,虽不再参加合唱团演出,仍不时回来排练,每每唱到男低声部“不去那冷寞的幽谷”处急剧的转调,脑中浮现出柳宗元形容小石潭“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句子,总不由得皱起眉头。诗与音乐本就同源,这样的好诗配上这样的谱曲,若还不能引人触动,这样的意志情趣,大概也就真的无人可知了吧。

5月22日
西大学公寓